天人實學文化淵源系列(二)—原始道家
主文/維生首席
前言
在做原始道家研究文獻不足是很重要的問題,文獻不足的原因是時代距離我們太遙遠。我們讀禮記,看到孔子為了要做田野調查,建立他禮教的基礎,去齊國查夏禮,但已找不到,去宋國查殷禮,大多已不完整。孔子距離夏禹的時代已有一段時間,但他是殷人,應該還保留許多自己記憶的資料。
更何況到我們今天這個時代,以目前擁有的手頭資料要掌握住當時原始道家的基本精神,是很不容易的,因此我個人勉強做了些整理。我認為原始道家保存最完整的資料應該是儒家經典,從周禮到禮記、大戴禮記。
儒家和道家是「道」一體兩面的系統,道家重天道,儒家重人道,而其來源是同一個本體。現在講道家都以老子莊子為中心,但他們不是憑空而來的,必有其文化原始脈絡,道家原始脈絡跟儒家原始脈絡應該是同一個來源,都從中國歷史文化的大傳統留下來。
到目前為止我看過的大陸、台灣研究道家的文獻,雖然皆會進入原始道家體系,研究它的源頭,但我認為還有很多缺陷,因為他們只是從許多典籍裡面對照、引證,而沒有注意到原始道家的本質。當然,我也是從典籍裡對照引證,但我更要從另一個體系儒家,來看原始道家的源頭,我相信應可提出值得注意的觀點。
《禮記》裡有關祭天的三階段文化
保存最完整的是周禮。周禮所留下來很多的規矩,大多是禮儀規範,處處還保持著夏禹殷商的部分原始面貌在裡面。在《禮記˙郊特牲》這篇記載著周殷前祭祀的規模、方法、原則:「有虞氏之祭也,尚用氣;血腥爓祭,用氣也。」堯舜時代特別注重鮮血、生肉、半熟的牲體所表現的生氣,來作天人溝通的祭品。「殷人尚聲,臭(音:ㄒㄧㄡˇ)味未成,滌盪其聲。樂三闋,然後出迎牲。聲音之號,所以詔告於天地之間也。」在殷人、成湯之後,尚聲,用樂器來祭,也就是打擊樂器,包括人類的歌唱,這是殷很重要的文化。聲跟氣是聯合在一起的,若單要發音沒氣就無法表達。故說殷人尚聲屬陽氣。這是很值得我們研究前期道家重要的觀念。由此段話可知殷人尚聲的文化。「周人尚臭(音:ㄒㄧㄡˇ),灌用鬯臭,鬱合鬯。」把香料滲和進去所釀成酒,即是鬱合鬯。故有人說周人尚臭屬陰,所以祭祀時把它灌注在地上。
由此可看到夏商周祭禮的三階段特殊文化,它表示出天人溝通三種不同方式:第一、堯舜時代以牲命祭天(注重生氣);第二、到殷人以聲音祭天(注重聲氣);第三、到周以氣(味氣)祭天。
引用禮記這段文字讓各位同奮瞭解,貫穿在上述天人溝通的一個主流觀念就是「氣」,所以「通天下之道,一氣也!」今天我們研究原始道家,不管從那個角度切入,它的發展源頭都跟「氣」有觀念。
巫、史與原始道家的淵源
《禮記˙禮運篇》:「故先王患禮之不達於下也,故祭帝於郊,所以定天位也;祀社於國,所以列地利也;祖廟所以本仁也;山川所以儐鬼神也;五祀所以本事也。」從周以前到三代階段,皇帝之「祭」分五部份:祭帝是祭上帝(天);祀社,社是地;祖廟,是祭祖宗;山川指的是鬼神。所以五個祭祀分別是祭天、地、祖、山、川。又說:「故宗祝在廟,三公在朝,三老在學。王,前巫而後史,卜筮瞽侑皆在左右。」當時要負責祀天、地、祖宗、山川、神祈,所以有分工,「宗祝在廟」大宗大祝的祭祀在祖宗廟,「三公在朝」三公是王的左右手,負責管理朝廷部分,「三老在學」,還有三種人專門在教化人民。「王」,不管是堯舜、禹、湯到文,武,周公「前巫後史」站在王前面是巫,站在後面的是史,下面還有批人叫卜、筮、瞽、侑,卜是用龜甲來算,筮用六十根或一百根蓍草來卜卦,瞽是瞎眼人,在夏商禹以前便存在這種人物,當卜燒了烏龜殼計算粗細紋有多少條,或筮用蓍草卜出卦,然後報出來,由瞽背誦出這是屬於什麼卦象以及所包涵的吉凶,休咎的徵象。
瞎子的記憶很好,所以在三代中間是重要人物。他不僅是背誦、記憶有關過去「巫」卜的資料,還可記得哪年哪月曾經發生像現在這樣的事,因此他也具有「史」的功能。我不得不想到西方的荷馬,荷馬是史詩的行歌吟者,亦是瞎子,西方講「荷馬史詩」,荷馬應是跟中國瞽史的地位一樣。瞽最早的身分是做紀錄的,配合卜筮一起做紀錄外,更重要的他還是個史官、一個記憶體,因為一般史官是在龜甲獸骨上刻記文字,而瞽是記憶在腦袋裡面。後期的瞽又和樂結合在一起,比如孔子去找師曠(春秋著名盲人音樂家),不是聽他唱歌,而是去了解前朝的文化。所以瞽是我們研究時要特別注意的人物。現在除掉殷墟的甲骨文(刻字)是史官留下來的簡單文字記錄,其他應是瞽留下來的(靠記憶)。一個最容易說明的例子,現在有些瞎子算命的,就是背誦記憶口訣,他算的時候把命相念念不巳念出來,瞽就像是這種典型的人物,另外大陸有用唱的,彈小的三弦,你卜卦與算命時所報給他生辰八字後,他就一路唱出來,我認為這都是原始瞽師、樂師身分的演變。最後是「侑」,指的是樂師。
禮運篇是儒家重要文獻,但是原始道家文化應跟這些人物有關聯。
《周禮˙春官˙宗伯》篇:「大卜,掌三兆之法,一曰玉兆,二曰瓦兆,三曰原兆。」「大卜」,等於是當時的第一號主管,大卜之下有「卜師」:「掌開龜之四兆,一曰方兆,二曰功兆,三曰義兆,四曰弓兆。凡卜事,視高。揚火以作龜,致其墨。凡卜,辨龜之上下、左右、陰陽,以授命龜者而詔相之。」卜師等於是管烏龜的;有「龜人」,在管烏龜下面還有一人在養烏龜的,烏龜又分:「天龜曰靈屬,地龜曰繹屬,東龜曰果屬,西龜曰雷屬,南龜曰獵屬,北龜曰若屬」等各種不同的龜;有「菙氏」,「掌共燋契,以待卜事。」專門掌火的,拿火來燒龜甲;有「占人」,專門計算龜甲燒出來有多少裂痕;另一種「簭人」掌三易:連山、歸藏、周易,簭有九種:「巫更、巫咸、巫式、巫目、巫易、巫比、巫祠、巫參、巫環,以辨吉凶。凡國之大事,先簭而後卜,上春相簭,凡國事共簭」,專門判別吉凶禍福;最後一種人「占夢」,「掌其歲時,觀天地之會,辨陰陽之氣。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凶,一曰正夢,二曰噩夢,三曰思夢,四曰寤夢,五曰喜夢,六曰懼夢。」類似現代民間解析夢的人,在周殷前即有此官,都是在判吉凶。
請各位看看,這一個系統不是少數的人而是一群人,而且是一群知識份子,若是一般胡說八道的人,怎能容得你站在王前後左右呢?可見巫是一個龐大群體,是當時統治階級中很重要的一批人物,可以決定、參與國家大事。
另外一種叫大祝,專門寫祝文、頌詞的。「掌六祝之辭,以事鬼神示,祈福祥,求永貞。」換句話說這就是做祈禱工作的人,也是一龐大群體,我不再一一介紹。在大祝之下還有小祝、喪祝、甸祝、詛祝,都跟巫都有關係,更有清清楚楚標示出來的男巫與女巫。
接下來有管理史實記錄的大史,也是一龐大群體。跟大史配合的人物還有小史、天史(管天文的)、內史、外史。
我的目的是要告訴各位,在歷史上看到的巫跟史是站皇帝前、後的兩組人。巫這組人做的是祀天行動工作者,從燒龜甲到卜卦,都站在皇帝的前面,史這組人做紀錄工作外,還要背誦、解釋以前曾發生同樣的史實,站在皇帝的後面受皇帝的諮詢。巫跟史在三代以前等於是皇帝的左右手。
《禮記˙玉藻篇》:「動則左史書之,言則右史書之,御瞽幾聲之上下。」皇帝的言語行動都由專人來紀錄,左史記皇帝的行動,右史記皇帝的語言,瞽人的工作是隨時在皇帝身邊,要聽皇帝講話的問題、並依自己的記憶提醒皇帝。又說:「卜人定龜,史定墨,君定體。」為何要提這些資料?我是要強調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,在三代、周殷之前,無論國家大小事,帝王一定要請示天帝的啟示,所有祀天(掌管天人關係)的官職、人物,都跟巫史有關聯。從周禮來看,巫史是一個群體,絕不是沒有文化的人,都是當時的知識份子才能擔當皇帝的左右重任。
巫與史的幾位代表人物
《尚書˙君奭》,等於是周公寫給召公奭的一封公開信:「我聞在昔,成湯既受命時,則有若伊尹,格於皇天,在太甲時,則有若保衡,在太戊時,則有若伊陟、臣扈,格于上帝,巫咸乂王家,在祖乙時,則有若巫賢。在武丁時,則有若甘盤。」為何周公要提這些人?因為周公告訴召公奭,他們兩人在成王面前就是扮演著過去這些人的角色。請注意,凡是用「伊」與「巫」字的都是天人交通人才。由「成湯既受命時,則有若伊尹,格於皇天」這句是說伊尹可以跟天直接溝通,換句話說伊尹應是巫,才能站在皇帝前面替天行道;「在太甲時,則有若保衡」,保衡跟伊尹是一樣的人物;在太戊時,有伊陟、臣扈跟上帝溝通;而巫咸在殷商時是了不起的人,是影響當時國家政治有極大貢獻的人,負責天人之間的關係。如伊尹到伊陟、巫咸到巫賢這些當時的大賢大臣,都應該屬於巫的系統,他們被正式紀錄在君奭裡面,周公能提出來他們名字,證明他們是具有非常影響力、非常貢獻的人。
《國語˙周語》:「故天子聽政,使公卿至於列,士獻詩,瞽獻曲,史獻書,師箴,瞍賦,矇誦,百工諫,庶人傳語,近臣盡規,親戚補察,瞽史教誨,蓍艾修之,而後王斟酌焉,是以事行而不悖。」士獻詩,就是經過采風所透露出的民意,流傳到現在的詩經部分;瞽獻曲,就是指當時的雅樂樂章,應是那時留下來的諷諫聲音;史獻書,現在的尚書應是由史官負責所記錄下來的。我們可從這裡面找到詩經、書經、樂記、卜(易經),換句話說這四部經典應該是三代前期留下來最早最完整的紀錄。因此要找原始道家資料,要找中國文化源淵流長的文獻保存最原始的部分,都可以從這四部經典著手,非常可惜中間有許多不雅馴的記錄,大部分為孔子刪掉了,其至毀於秦火。
剛才提到的巫咸,本身是具兩重身分,巫咸不但是大巫,對卜跟筮都有重要發明。在《呂氏春秋》紀錄,巫咸發明用蓍草來卜卦的。什麼是蓍草?像現今台灣有一種颱風草,數一數它有幾節就知今年有多少颱風!蓍草很長,據說有一百多節,取蓍草時是從中間一段段取,大概維持六十節的長短。一百根分出六十根,拿掉一根然後再分,同時夾在手指頭上運作計算成卦象。巫咸還是個名醫。所以有些紀錄說巫咸做筮,就是說用蓍草來卜卦,又稱他為神、大聖。他亦通天文、數學,還用蓍草來做運籌(計算)的工具。巫咸是了不起的人物,所以周公稱讚他、多次提名到他。
第二個人是史佚。在周書有的用史佚,亦有史逸一名,又稱為冊逸、尹佚。他當時跟周公、太公望、召公奭合稱周初四聖,此人博聞強記,應對了得。在文、武王時,他永遠站在皇帝的後面,這就是巫於前,史於後。《大戴禮記˙保傅篇》:「承者,承天子之遺忘者也,常立於後,是史佚也。」皇帝忘掉的事情,可問史佚,他是活字典,也是智慧很高的人,博學強聞,也可提示皇帝該說什麼話,他是一個史官。
還有一個是萇弘,是周朝中期的大夫。他最大的工作是天文,淮南子:「昔者萇弘,周室之執數者也。天地之氣,日月之行,風雨之變,律曆之數,無所不通。」換句話說,這個人本身既是史官又是巫。聽說這人有很多怪行,被貶到四川,給人殺了,殺後卻見血不見人。
第四個是伯陽父,是史官,西周末期周幽王時代的人,當時周京豐鎬大地震,伯陽父提出來:「夫天地之氣,不失其序;若過其序,民亂之也。陽伏而不能出,陰迫而不能蒸,於是有地震。」這是最早使用陰陽解釋自然現象與預言興亡、休咎,他以大地震指出西周很快就要亡國了。此人應兼具史跟巫的兩個身分。
介紹這四人後,我再引用卜辭的資料說明。
「帝佳(惟)癸其雨。」上帝巳同意在癸這一天,下雨。
「今二月帝不令雨。」今年二月,上帝要天降大旱,不下雨。
「帝其降堇。」堇為饉字,意為上帝要降飢餓於人間,這一年要大旱。
「伐巧方,帝受我又(佑)」這次攻打巧方,上帝已經保佑我了。
「王封邑,帝若。」皇帝要修建都城,上帝巳經答應了。
「我其已賓,乍(則)帝降若。」我免除某人的職務,上帝同意了。
從卜辭甲骨文留下的資料,來看巫史的地位:所有的一切、天人的關係、國家的治權,生民的幸福,都掌握在他們手上,與天帝的交通,所傳達天的意旨,影響人間的政治運作,還留下紀錄來,作為經驗的傳承。
由《武王踐阼》與《金人銘》談歷史檔案館的觀念
《大戴禮記˙武王踐阼》大戴禮記第五十九篇:「武王踐阼三日,召士大夫而問焉,曰:『惡有藏之約、行之行,萬世可以為子孫常者乎?』」武王是周武王,“武王踐阼”代表武王登位。此句是說:「有沒有什麼文獻資料可以提供給我,讓我作為施政的方法、政策,甚至可留給我們子孫永遠作為參考?」諸大夫都說沒有看過這種東西,武王又召師尚父(太公望)來問:「昔黃帝顓頊之道存乎?意亦忽不可得見與?」意思是問:黃帝和從前那些統治者、聖人,有沒有留下什麼文獻,讓我們制定政策而作為依據的?「師尚父曰:『在丹書,王欲聞之,則齊矣!』」意思是說:有!在丹書(紅顏色寫的版書)上有!要看這東西,你要先齋戒沐浴。」
武王齋戒了三日,穿戴好全副冠冕、袍服,太公望亦穿上正式袍服,抱著一大堆木頭刻的版書,走上大殿,站在大殿屏風之前,說這是先王留下的史料,你不得南面(不得坐在上面)來讀這東西,你必須要下來。兩人轉過面來,武王走到西邊東向,太公望走到東邊西向形成賓主的位置。武王跪下來,太公望宣讀丹書:「敬勝怠者吉,怠勝敬者滅,義勝欲者從,欲勝義者凶,凡事,不強則枉,弗敬則不正,枉者滅廢,敬者萬世。藏之約、行之行、可以為子孫常者,此言之謂也!」接著太公望又說:「以仁得之,以仁守之,其量百世;以不仁得之,以仁守之,其量十世;以不仁得之,以不仁守之,必及其世。」武王把這些東西紀錄下來,回去後寫很多的文字,有的留在床上案邊,有的留在柱上,有的留在臉盆,有的留在座位前面,他日常生活所能看到地方。
我舉這例子在說明,這丹書是誰管的?應該是史管的。最早的巫與史是靠記憶,後來有了文字紀錄。這些紀錄都存儲在統治者的歷史檔案館裡,其中必然有三代過去夏朝統治者的檔案,成湯時期的檔案。甚至更久以前黃帝、神農、堯、舜等檔案資料,有一部份整理出來則留在書經,有的沒整理出來。那時沒有印刷術,都是要用刻的,刻在兩種東西上,一種是木板上,這是官文書,另一種是私文書,自己讀的,叫做“竹簡”,把竹簡穿起來成“冊”籍,用木板捆起來叫“典”籍。
再談另一資料:《金人銘》,留在《說苑》,是劉向記錄下來的。劉向是博覽群書的人,漢代皇帝允許他去檔案館讀書,所以他留下的很多資料都是在檔案館裡抄的紀錄,很值得我們注意。《金人銘》也在《孔子家語˙觀周》篇出現過,只是一二個字不同。
他說:孔子到東周去訪問,到達太廟(周朝的祖廟),在右邊走廊梯階前看到一個高大的銅人,嘴巴上貼了三個封條,在銅人背後刻(我認為是用鑄的,類似鐘鼎文)了一段銘文,叫做金人銘。內容為:
孔子之周,觀於太廟右陛之前,有金人焉,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:「古之慎言人也,戒之哉!戒之哉!無多言,多口多敗;無多事,多事多患。安樂必戒,無行所悔。勿謂何傷,其禍將長;勿謂何害,其禍將大;勿謂何殘,其禍將然;勿謂莫聞,天妖伺人;熒熒不滅,炎炎奈何;涓涓不壅,將成江河;綿綿不絕,將成網羅;青青不伐,將尋斧柯;誠不能慎之,禍之根也;曰是何傷?禍之門也。強梁者不得其死,好勝者必遇其敵;盜怨主人,民害其貴。君子知天下之不可蓋也,故後之下之,使人慕之;執雌持下,莫能與之爭者。人皆趨彼,我獨守此;眾人惑惑,我獨不從;內藏我知,不與人論技;我雖尊高,人莫害我。夫江河長百谷者,以其卑下也;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;戒之哉!戒之哉!」孔子顧謂弟子曰:「記之,此言雖鄙,而中事情。詩曰:『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』。行身如此,豈以口遇禍哉!」
這是完整的一篇文章、紀錄,擺在周朝太廟前面,鑄在銅人背上。足見它不僅僅是一個重要的文獻,而且應是一種祖訓。何以之說?在王船山的書裡面提到,趙匡胤死後在太廟立了個石頭碑,所有歷任的新登基的皇帝都要到太廟跪在碑前,讀趙匡胤留下來的祖訓,有三條:「不濫徵農民的田賦」、「善待柴民子孫」、「不殺讀書人」,意為「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,縱犯謀逆,止於獄中賜盡,不得市曹行戮,亦不得連坐支屬」;「不得殺士大夫,及上書言事人」;「子孫有渝此誓者,天必殛之」。這三個教訓能刻在太廟的石碑上,可見其重要性。而周朝沒有石碑,要在漢之後才開始立碑,因此金人銘鑄在銅人背上,應是周代留下來的重要紀錄,等同於是祖訓。
在周以前的紀錄,見之於歷史檔案館裡面,周以後的紀錄我就拿金人銘作對照。《武王踐阼》中的文字:「毋曰何殘,其禍將然,毋曰何害,其禍將大。毋曰何傷,其禍將長。」請對照金人銘,發現太公望拿給武王的丹書也包含了同樣的文字。
從這裡非常清楚可以知道,原始道家豐富的資料都存在詩經裡面(大、小雅);在書經、易經、樂記(屬於詩經“風”的部份)、在丹書(歷史檔案館的紀錄)。
用這些資料去對照一下老子的紀錄與精神。先以《金人銘》為例: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」老子一字沒改擺在《道德經》裡面的;但有些老子改了,如「夫江河長百谷者,以其卑下也」老子改了;「故後之下之,使人慕之,執雌持下,莫能與之爭者。」這些都是老子的基本精神,老子說:「一曰慈,二曰儉,三曰不為天下先。」;因此沒有原始道家這些資料流傳下來,老子怎麼來?想想看,老子做的是什麼官?柱下史,亦即周禮中的內史,等於歷史檔案館館長,他在館內博覽群書,跟劉向抄了金人銘一樣,老子也不曉得記錄下多少他最有興趣的文字,啟發了他的觀念,其中必然有堯、舜以前,與伊尹等先聖的教誨。可見沒有巫史文化留下的原始道家史料就無前期道家、亦無老子,所以我說老子是集其大成者,原因在此。
孔子問禮於老子
再舉《史記》的二段紀錄。《史記˙孔子世家》:南宮敬叔向魯君請求:「請與孔子適周。」請求魯君同意跟孔子到東周去訪問,魯君賞他一輛車、兩匹馬、還有一個陪侍從,到周去問禮。老子見了孔子,說:「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,仁人者送人以言。吾不能富貴,竊仁人之號,送子以言。」富貴的人送錢,讀書的人送幾句好話給你。我不是有錢的人,也不是有智慧的人,但我還是送幾句好話給你。老子又說:「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,好議人者也。博辯廣大危其身者,發人之惡者也。爲人子者毋以有己,爲人臣者毋以有己。」老子要孔子少講話,“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,好議人者也” “博辯廣大危其身者,發人之惡者也",一個人太聰明一天到晚批評別人必然有憂患,請對照老子與金人銘的觀念,很清楚的,老子讀了這些東西後才有這些觀念。
在《史記˙老子韓非列傳》又有一段紀錄。孔子適周,問禮於老子,老子曰:「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,獨其言存耳?且君子得其時則駕,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。」意思是說:「你現在問我這個人(問周公之禮),這個人死得骨頭都爛掉了,只有紀錄還留在這裡。君子能掌握住時代脈動的時候你就能順勢而行,如不能得其時代的脈動的時候就會受到時代的淘汰。」老子繼續說: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,君子盛德容貌若愚。去子之驕氣與多欲,態色與淫志,是皆無益於子之身,吾所以告子,若是而已。」意思是說:「我聽說一個作大生意的人一定把好東西收起來好像他沒有一樣;一個讀書人要表現得你好像沒學問一樣,要很謙虛。你(孔子)的驕氣、慾望都表現在臉上,把這些東西拿掉,這些都無益於自身。」
從孔子跟老子對話,來看老子的《道德經》,清清楚楚的,老子是從歷史檔案來吸取資料,留下完整的紀錄。
小結
我提出幾個總結。
第一、在老子之前絕對有原始道家。原始道家的資料,應存在詩經、書經、易經、樂記,也分散在禮記、儒家思想體系裡頭…。所以我上回說「六經皆史」,道理即是如此,欲要研究清楚,必須從散失在各各角落的資料下手,才看得清楚。拿這些資料。
第二、在上述這些資料中,要注意“巫”跟“史”,這才是原始道家保持最完整的部分。
下一回我要從易經、詩經、書經裡頭,來看與老子的關聯,這樣才可以清楚原始道家對前期道家產生的影響。
回應與討論
敏憲:
首席從詩經、書經、國語、甲骨文,乃至於大戴禮記的丹書、說苑、史記,從上千年的著作當中,給我們指點出來原始道家的點點滴滴的痕跡,以及古人保存原始道家資料之所在。我想首席主要是要告訴我們:原始道家其來有自,而不是我們現在對道家、道教的印象,認為是市井小民、沒有什麼學術背景。首席想讓大家知道道家有它對於當時國家的貢獻。
自宋明以後,道家道教型態給很多人誤解,特別是在魏晉南北朝可以清楚看到,道士們都是不學無術的,而道藏又是當時許多和尚被迫還俗,寄居於道門依據佛藏改編所成,點點滴滴都讓後世人以為道家道教都是些沒什麼知識的人,產生出來匹夫匹婦的信仰。
首席今日給我們非常好的引導,說明巫跟史是古代皇帝身邊重要的知識份子,這是我第一個回應。
我第二個要回應的是,研究原始道家是非常難做的,原因如首席說的「史料之難取」,到目前為止,最能引以為證的當屬甲骨文中的卜辭,忠實的反映出來當時的殷商思想。就我所了解,甲骨文中保留下幾個觀念很值得我們去研究。
第一個:「趨吉避兇」,是甲骨文很重要的價值觀念。換句話說,在殷商甲骨文當中有句話:「禍福尤咎。」趨福避禍是殷商最高價值,尤咎就是不要得罪上帝,因一切都來自上帝,要聽上帝的話。凡事都要受上帝的支配,「受」的就會受到保佑,「不受」就會受到災害。這個觀念也就是後來的說苑、孔子世家說的:「其禍將長、其禍將大、其禍將然。」因話多一定會惹禍,所謂的「禍從口出」禍的觀念依舊是道家的思想觀念。
第二個是「受」的觀念,天人之間只有單向受沒有雙向受的觀念,一直到周朝初才有天人之間互相的影響,殷商時人只能接受,所以殷商時的皇帝(族長)可以受民受疆土,從上帝那得到民與疆土,還得要受命,命令的命,就是遵從。所以人跟上帝是片面的,就是受的觀念,不能討價還價。
第三個卜辭當中一個很特殊的觀念是談「四方」。強調方位對人的影響非常大,在卜辭中只有四方觀念沒有五方觀念,特別強調風的動,根據四方不同的風給予四種不同的名稱,不像我們後世人講東風、南風、西風、北風已經變得很粗俗了。
第四個卜辭中「時空」的觀念很重要。在時間上來說,卜辭裡特別重視是旬的觀念。一旬為十日。在一旬中的日子一概稱之為運日,在一旬之外日子叫來日。在運日中發生的吉凶要立刻記載下來,來日的吉凶就用預測的方式,透過燒灼牛骨龜甲去做應驗的工作,所以又稱甲骨文為「驗辭」。在他們觀念中時間空間都是動態,人的行跟動是有關聯的。所以在史書當中不但要記載王之動,也要記載王之言。王之動乃記載王事,王之言乃是王對事情的一些經驗、得到的教訓、事前的一些方向。所以王事大概有九件,統統都得問卜。換句話說,事要跟時間空間結合,事不能單獨存在。王事有哪九件呢?就是問一年的天氣如何、問雨、問天、問征伐等等。比如今天我要耕地了,可不可以?要問;今天要去征伐打仗了,也要問一問。事跟時空的配合就叫作行,行動之行。所以日月天地的運行就是自然法則,人事的配合就在當中,其中有禍福有吉凶,怎樣去配合,就要去問上帝。
這樣的問卜在周朝之後就有很大的改變,變成凡事不要問卜於上帝之命,帝命有存在於人事之中的,「天命之謂性」從命令的命改變成性命的命。有些事情要求之於內、求之於己,根據自己的性命就能了解上帝、上天要我們做什麼。所以巫跟史是要記述王事變動過程,記述日月天地運行的法則。當年王要征伐、要決定國策時,巫跟史都要提供意見,告訴王自然的法則是什麼?人事的法則是什麼?
易經便提到仰觀天文俯察地理,中間要透過鬼神之吉凶,查其幽明之所在。說明了很多事固然存之於天象,但人跟天之間的關係隨時在變化,有些是你看不到、聽不到的,所以叫幽明。易經當中的大象傳,只有在周王室裡面才看得到,大象傳談的內容,就是首席方才提的孔子世家裡面老子教導的內容,要謹言慎行、少講話、謙虛,如何居高位不受人嫉妒,故說:「我雖尊高,人莫害我。」這些在大象傳裡有明顯記載。大象傳在西周以前便存在,受到西周王室的重視,而只有少數人可看得到大象傳,一般人不行。但老子身為史官,有機會可以讀到,從這裡揣摩老子思想有受到大象傳的影響,應是合理的。
夏商周三代應是原始道家的時代,所以今日談夏商周的易來探究原始道家,並不是所求無門,還是可以找得到一些蹤跡。在剛才首席提到書籍當中,禮記、詩經、書經固然有古文經、今文經之間的爭議,但記載的史實是確實的。特別是書經當中提到的洪範九疇、皇極之道,乃至於洪範九疇裡的五福六極,清楚的有殷商時代的禍福觀念在裡頭。為政者必須給民五福,五福是壽、富、康寧、攸好德、考終命,六極是凶短折、疾、憂、貧、惡、弱。三十歲前而亡為短命,但夭壽乃指比父母早走稱之,就是所謂的「白髮人送黑髮人」。所以詩經、書經、易經、禮記大概都跟殷商的卜辭觀念都有密切關係。而這些史料的確可證明巫跟史地位在當時是非常重要的,絕不是販夫走卒的泛泛之言。
我第三個要回應的,有關炎黃子孫的問題。黃帝這條脈絡現在較為清楚,但炎帝卻少有人知道。在最近三十年當中,有關炎帝出土的資料非常多,都在楚國這塊區域邊上。老子乃楚國人,在那一帶的文化如楚國文化、巴蜀文化是有異於中原文化。從管子的水地篇可以清楚看到:為何儒家發生在魯國?道家會發生在楚國?陰陽家會發生在齊國?法家發生在秦國?墨家發生在宋國?都有其地理因素。所以炎帝思想的資料也有重視的必要,特別是山海經部分,把中國文化從西南邊陲地的思想講得非常深刻,特別是最近十年之內出土資料證明山海經不是神話故事,而是確有其事的歷史故事,山海經跟原始道家思想非常接近,所以炎帝、山海經部分可佐證我們原始道家存在。
首席:
黃帝文化是在朝文化、禮儀文化,炎帝文化是在野文化、民生文化。我們自稱炎黃子孫,不能只看到黃帝,忽略了炎帝。炎帝文化佔的面遠超過黃帝文化所佔的點。在文化發展與道之傳承中間,炎帝文化是值得我們關注的。
我到大陸寶雞第一次參加炎帝研討會,研讀了三十幾篇論文,才得到一個完整概念。他們認為炎帝文化是從天水到寶雞沿著秦嶺渭水往下走。在寶雞保留有炎帝文化完整的紀錄,包括日中為市、神農嚐百草都是在寶雞地區完成的。炎帝文化第二個留下的是在西安的半坡文化,再往下走,經過華山跨過黃河到晉南安邑,從晉南再渡過黃河到洛陽,到河南就不見了!一般認為在黃河流域,轉進到長江流域,現在湖北,湖南,留下許多炎帝遺跡,其次,出現在山東半島的龍山文化。
曾經在那次大會上提出來,為什麼不可考慮一下,從寶雞為何要沿著水走,是否可以翻越過秦嶺呢?從寶雞翻過秦嶺山到陝南,沿著漢水往下走,在漢水保留更多炎帝文化的資料,如神農架應是炎帝文化,沿著漢水下去就是楚文化,在楚文化保持炎帝文化之多,像火耕文化就是其一。這條思路分成兩個脈絡,一條脈絡從湖北到湖南保存的炎帝資料,另一條脈絡從漢水跨越到巴蜀,更可找到與炎帝文化的有關巴蜀文化,這與原始道家應該有關聯。
齊學、魯學、楚學、巴蜀文化的學術體系完全不一樣。我認為道家就是楚學的根源,但是楚學跟齊學結合在一起混合了陰陽家的觀念,黃老道家思想就是從這兒來的。
敏憲:
剛剛首席提到楚國文化、巴蜀文化之外,當時所謂的東夷、南蠻也有炎帝文化,其中一個代表人物,孟子所旦旦而伐之的楊朱。現在中國思想史幾乎都忽略楊朱其人,其實談道家思想不能不談楊朱,可惜的是他的書沒有留下來,只有在《莊子》、《呂氏春秋》略見一二,即便是略見一二,已看得出道家基本精神「重生」的觀念。楊朱主張貴己、重生,「己、生」也是老子思想裡面的重點,如何能夠生存下去?生命怎麼跟自然交流?包括後世養生、性命之修持,都跟生有關係。莊子被誤認是老子的後傳之人,然班固所寫的史書裡面可看到老莊之學是不一樣的,老學是老學,莊學是莊學,班固提到的是「老源之學」,老莊合稱是在魏晉時期之後的事。我想要提供大家參考的是,要想知道老子的思想來源,楊朱不能不讀,要知道老子的注解,文子是不能不看的。許多人讀老子用的王弼、河上公的註,其實文子的注解非常的清楚,光一個無為二字的解釋,無人能出其右者。
光光:
首席主要是講到巫。巫溝通天人,再發展出天人之學。其實在上古時代最大的巫就是部落的領袖,天子就是最大的巫,後來發展到分工祭祀;再從國家祭祀轉到了民間。巫溝通天人最高的對象是天帝,慢慢轉到了民間以後,在漢代很多碑銘看到了「天帝使者」這個名詞,這就是巫了。天帝使者後來又發展成「天帝神師」…這些都是從最古早的巫的概念、信仰,一直發展到道教。
普珍:
根據首席過去給我的指導,老子的思想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,確實是有本源。
民國初年江瑔這位學者說:「諸家之學,皆起於春秋戰國之時;道家之學,則在春秋戰國以前,而源於有史之初。夫史官之初設,所以制文字、掌文書。蓋立史官以制文字,文字既成,復專為史官所司。然文字之興,肇於黃帝之世,而黃帝固為道家之始祖。是時百學未興,道家即巋然已立。然則謂有史官即有道家可也,謂有文字即有道家亦無不可也。自是厥後,為人君者皆以道家之術治天下。如堯之讓天下,舜之無為而治,禹之節儉,湯之身為犧牲,武王之大賚,皆深得道家之精意。即在下者如巢許務光之徒,敝屣天下,自樂其樂,亦默傳道家之遺風。其他著書立說以行於世者,如殷之伊尹,周之鬻子、太公,齊之管仲,皆盛行於一時。可見其學之盛,而其來以久。蓋自黃帝以後,老子以前,上下二千年,惟道家之學扶輿磅礡,而無他家立足於其間。然則是時舍道家外殆無學可言矣。」請問這是不是可把它當作道家學術的來源?
首席:
你剛才提到的倉頡,根據說文解字說他是「黃帝之史」應是黃帝的史官,因為要記錄史實,於是才有造字的動機與行為。倉頡如何造字?「窮天地之變,仰觀奎星圓曲之勢,俯察龜文、鳥語山川指撐而拼文字。」從這裡面來看我認為倉頡不僅是史官,也是巫。巫跟史創造了中國文字之開始,影響中國文化至深且巨。所以我認為倉頡也應該屬於原始道家。
在此要提出一個問題,光光剛剛說到巫負責溝通天人的關係,但老子在這方面是很大的挑戰者。老子說:「道大、天大、地大、王大。」現代老子紀錄是這樣的,但在傳統書籍是:「道大、天大、地大、人大、域中四大,人居其一。」不管是王大還是人大,老子把過去三代以來注重天跟地的觀念,落實在人的身上,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。道家注重的並不是單純的天地,重點還是在人。跟剛才提到的炎帝文化是同一精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