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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學與生死的對話

文學與生死的對話

 

洪靜雯

 

生與死,在科學、哲學、宗教三個領域裡,已有相當多的研究理論與著作。但是,在文學的範疇裡,是如何對應生死的課題呢?

在生命本質的追尋過程中,無論是人性的昇華抑或墮落,那隱藏在心靈幽微處的糾葛,往往是透過文學創作的抒臆,表達出最真實的性情與情感。在我心目中,所謂好的文學作品,並不是擅用華麗優美的詞句,而是作品本身具有相當的生命力,能帶來撞擊、激盪、思考、反省或啟發。最可貴的是,因作品而生的感動,能帶來靈魂的洗滌,甚至自我生命意識的覺醒。

當文學v.s生死學,兩者之間會有什麼交集?下乘者,是無病呻吟,辭溢乎情,為賦新詞強說愁。最上乘者,是所謂「文學的自覺」。「生命」,其實一直是文學作品的永恆母題,尤其是對生命無常短促的深刻感受,代表著個體自覺的內省,表現在作品裡,就會透顯出文人對自我情感的處理與詮釋,與生命境界的不斷探索和追尋。而對於死亡的恐懼,則抒發為一種悲劇性的壯美意識。更進一步者,藉由作品中的「性靈」之美,恆存不朽,完成生死的超越。

文學,是生死的美學。

讓我們以這篇作品作為引題:

楊平<沒有一個生命真正死過>

    二十年前的你是一朵雲。

    一株樹。

    無數平凡人子中的一個。

    證道以後

    仍是芸芸眾生的一部分:

    觀照著天地、悲歡、你我

    以及過往

    以及,恆河岸邊的每一粒沙

    沒有一個生命真正死過。

    萎謝的花,絕跡的獸。

    消失在地平線上的花

    從蛹到蝶

    有形的是軀體,剝落的是往事

    輪轉的是一首永恆的慈悲之歌!

    我見山、進山、出山

    留下的足跡每一步都更接近空明!

    無論地球以怎樣的方式風化─

    毀滅─

    沒有末日。

    工作。

    信仰。

    生息。

    直到停止呼吸─

    我輕輕放下背包

    合十一禮

    開始面對另一段歷程

 

一、人生意義的追尋

 

一九八七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勞德斯基說:「文學真正表達的不過是時間對人的影響,不管生離、死別、衰老、死亡,其實都是時間的運作對人所產生的影響。」

萬物不斷創生、流轉,衰老與死亡的循環,使得人類很早便認識到生命時間的有限與短暫。而在漫漫的時間長途中,個人的短暫人生,到底要將自己定位於何處?

這種對生命意義的尋索,自<詩經>、<楚辭>起,即不斷綿衍於中國的古典詩歌中。

<詩經><秦風>「蒹葭」:

  「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,

   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;

   溯洄從之,道阻且長,

   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央。」

詩中的「伊人」絕非寫實,而只是種象徵尋覓的過程,是指追求的目標。尋覓的目標卻若隱若現,像在身邊又像永遠到不了....。

《楚辭》中的<離騷>亦有明顯例子:

   「路漫漫其修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。」

雖然路途是如此漫長而遙遠,我上天入地都要去尋找。

中國詩歌中常常展現了生命中種種想望、挫折、幻滅、反思的尋索經驗,其實,也即是追尋自我的具體寫照。而早期自我認識的一個重要方面,就是認識到個體生命的有限性。因此,生死情結─對衰老、死亡不能迴避產生的恐懼和悲哀─自有文學作品以來,便普遍存在於人們心靈深處。

在真切認識到永恆時空中的自己,不過是如朝露般的奄忽時,於是以「傷逝」作為母題的文學作品,便透過了各種不同的主題,去傳達文人以至於百姓的內蘊思維。

 

二.時間推移的感慨─傷逝

 

在不斷往前推移的時間長流中,所有的人、事、物都不能不變。季節流轉、陰晴倏忽、盛衰、得失、榮辱、愛恨,以至於生死,都是不能抗拒的變化。「無常」─凝鍊了這種深層的無奈與悲楚。表達在作品中,形成了一種「傷逝」的文學觀。

「傷逝」作為文學創作的母題,在《古詩十九首》裡有了極為深重的展現,這是對於人生、時間的流變和消逝所產生的生命思考,基調是悲涼深慨的。

1、青青陵上柏,磊磊澗中石。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。<青青陵上柏>

2、浮雲蔽白日,遊子不願返。思君令人老,歲月忽已晚。<行行重行行>

3、四顧何茫茫,東風搖百草。所遇無故物,焉得不速老。

盛衰各有時,立身苦不早。人生非金石,焉能長壽考。<四顧何茫茫>

4、生年不滿百,長懷千歲憂。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遊。

為樂當及時,何能待來茲。<生年不滿百>

而對於大限的來臨,則表現在死亡的想像描述上。且看《古詩十九首》的<驅車上東門>:

驅車上東門,遙望郭北墓,

白楊何蕭蕭,松柏夾廣路,

下有陳死人,杳杳即長暮。

潛寐黃泉下,千載永不悟,

浩浩陰陽移,年命如朝露,

              

              

萬歲更相送,聖賢莫能度。

這首詩除了描寫墳場,甚至寫到墳墓內的情景(前六句),再寫人死後經千年也不會醒,無論生前死後,無盡的時間仍不斷向前推移。縱使智慧、情感、知識多麼廣博的聖賢豪傑,也無法超越、改變生死。

死亡既是人生之必然,凝視死亡又將對現實人生帶來怎樣的指引?於是只有及時行樂吧!《古詩十九首》寫得最多的便是「為樂當及時」,以消解「傷逝」的矛盾與痛苦。在這基礎上,「傷逝」除了是一種情感上的哀傷,也開展了另一種「把握當下」的生命反省中。

於是在文學發展史上,許多學者視《古詩十九首》為個體自覺生命價值的起始文本。後代作品,開始對於抽象模糊的生死問題加以關注。自魏晉以後,因歷經了中國政治上最混亂、社會最苦痛的時代,文學作品對人的生存價值與生命定位有更高度的關切與思考,渴盼追求心靈的自由,並希望能超越生命的痛苦。

由「傷逝」母題所延伸出來的「惜時」主題,正是人類在個體意識覺醒後,對生死問題的某種抵拒與超越。

 

三、把握當下─惜時

 

李澤厚先生《華夏美學》曾言:「對死亡的自覺選擇和面臨死亡的本體感受,恰好反過來加深了對人生短促的情感關注。....死的反思歸結於對生的把握,對死亡的哀傷關注,所表現的是對生存的無比眷戀。」

士人因為深刻地感受到生命之飄忽易逝,對當下時間更加地珍視與反思,正是「惜時」的開始,也是解消生命心靈不穩定的發端。雖然個體生命有限短暫,但群體生命卻在未來的時間長河裡延續不已,透過後人對前人的追憶與思舊,精神似乎可以得到相對性的永恆。

「惜時」作品的主題展現,就是「把握當下」。透過生命的瞬時變化與遷逝,來抒發文人對於生命意識的內省,與生命意義的關懷,並且透過文學創作來回應個體存在的價值判準,以消解「傷逝」的不安與恐懼,而尋著一條自我安頓的道路。

建安時期曹氏父子有最直接的迴響:

  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(曹操<短歌行>)

  人生如寄,多憂為何。今我不樂,歲月如馳。(曹丕<善哉行>)

盛唐李白更將「惜時」主題發揮得淋漓盡致,演繹成輝煌壯麗的豐富樂章:

  君不見,黃河之水天上來,

  奔流到海不復回。

  君不見,高堂明鏡悲白髮,

  朝如青絲暮成雪。

  人生得意須盡歡,

  莫使金樽空對月。(將進酒)

 

 

四、本體的探詢─人的自覺與文學的超越

 

文學的內在自覺思維,是以「個體意識的自覺」作為先行的。沒有對人的自身價值認識與肯定,沒有尊重人的個性觀念的形成,就無法出現文學的自覺時代。只有創作主體的精神獲得自覺的自由思考,文學才有可能濫觴自覺的發展。魏晉之際,因歷經了中國政治最混亂、社會最痛苦的階段,知識份子意識覺醒、價值改觀,在寂寞、痛苦、哀傷、悲愴之餘,轉而開始反省人生的終極價值,和自我存在的意義,此時,自由的精神才跟著浮現─這就是「人的自覺」。

展現在文學作品,對人的生存價值與生命定位有了更高度的關切與思考,渴盼追求心靈的自由,並希望能超越生命的痛苦,於是由「人的自覺」進一步開啟了「文學的自覺」,文學至此獲得了獨立地位。

而人對「生」之困惑、「死」之畏懼,又如何在文學的自覺中超脫呢?

在文學的國度裡,「審美」是人類關於生命的存在與超越如何可能的最高闡釋。所謂「審美」,便是在作品裡表達出生命本真的美,而最重要的,那經過創作者生命理想的追求與實踐,終極關懷的省思與體悟。這種定義,和哲學其實是相當接近的,而區別此二者的,便是「審美」意境裡的「深情」。

最大的深情,是生死之情。雖然仍是一種普泛的對人生、生死、離別等存在狀態的感懷,但在各種苦難洗禮和生死錘煉之後,作品的意境總與對宇宙的流變、自然的道、人的本體存在的深刻感受和探詢連在一起。

在這裡,我們便不能不舉一個徹底覺悟的悟道者─陶淵明。他不矯情、不營生、不感嘆、不恐懼,真實的擁抱生活,坦然的面對死亡,這種人格生命之美是肅穆的、平淡的又是豐富的。因此,面對生死的大限,他可以:

    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;應盡便須盡,無復多疑慮。

當死則死,當存則存。由他的<歸去來辭>我們可有很大的體悟:「聊乘化以歸盡,樂乎天命復奚疑」,隨著自然的變化,有天便走到了生命的盡處;讓生命順其自然地走過,何苦再有疑惑呢?

於是,文學的「情」的抒發,與人生─生死─存在的意向、探詢、疑惑相交織,從而達到哲理的高層。它變成了一種本體的感受,這本體不只是在思辨中,而且還在審美中,為後代的人們所直接感受著、嗟嘆著、詠味著。擴而充之,不僅對死亡,而且對人事、對自然,也都可以興發起這種探詢和感受,使世事情懷變得非常美麗─因為文學與生命互相賦予的靈魂。

文學所展現並打動人的,便正是人類在歷史中所不斷積累沉澱下來的這個情感性的心理本體,它才是永恆的生命。只要中國人一天存在,他就可能和可以去欣賞、感受、玩味這永恆的生命。因為這生命並不是別的,正是我們歷史性的自己。

我想,由文學來看生與死的蘊涵,或可落腳於此吧!

 

五、性靈─文學生命的不朽

 

中國文學史上的所謂「性靈」,主要是強調了文學主體的創造性地位。「性靈」是每個人所獨有的性情和個性,若沒有「性靈」,就可說沒有文學。可見得在文學創作上,「性靈」的地位如此之重要。

在這篇報告的最後,為何想以此為結論呢?我想引《紅樓夢》卷末一段,賈寶玉勘破世情出家後,站在雪地裡的情景。

他光著頭,赤著腳,身上著紅斗篷,向父親倒身下拜,不及話別,隨後即來一僧一道─夾住寶玉說:「俗緣已畢,還不快走!」說著,三人飄然登岸而去。父親急忙追趕,已不見三人蹤影,白雪蒼茫的荒野,只聽得天際傳來的:

         「我所居兮,青梗之峰;我所遊兮,鴻濛太空。

         誰與我逝兮,吾誰與從?渺渺茫茫兮,歸彼大荒!」(註1)

這塊充滿大氣的靈石,復回歸天地的邈不可知。這段文字,讓我深深地動容。生與死,在文學的意境中,可以轉化得成空明、澄澈。每當後人掩卷讚嘆、感動,作者寄予文學中的精神與生命,便從迢遠的時空甦醒,在亙古間恆存不朽─那便是性靈之美賦予的心魂。

我們的心中,不也都有一顆來時之處的靈石嗎?差別只在─能不能真正勘破、放下,讓靈石放光。有一天,當生命「歸彼大荒」之際,也無風雨也無情。

 

      1:節錄有所精簡,原文請參考原本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(作者:國中國文老師)